2013年3月22日 星期五

Dear Mr Frayn


             
Dear Mr Frayn,

很高興告訴你,《哥本哈根》快要在香港首演了。這次演出,與在北京、上海和台北的不同,因為是用粵語,其中的韻味和音樂感跟普通話都不一樣。有外國劇團演譯你的作品,相信你一定高興,同時有興趣知道,《哥本哈根》這以台詞為主的「話」劇,用中文演出會有什麼的效果和感覺呢?

好的文學、藝術品往往可供多層次的閱讀和欣賞,我認為《哥本哈根》也不例外。在情節方面,劇中Niels Bohr Werner Heisenberg兩師徒為什麼1941年在哥本哈根會面後鬧翻?德國為什麼研發不成原子彈?Heisenberg在整個事件裡真實的角色是什麼?都好像一部推理小說或一齣Whodunit的偵探電影一樣引人入勝。有美國學者曾批評過你,說你為Heisenberg「臉上貼金」而矮化了備受尊敬的Bohr。這事眾說紛紜,引起很大的爭議。終於,Bohr的家族違背了他死後保密五十年的遺願,提早在2002年把一些Bohr寫給Heisenberg,但從未寄出的書信公開,清楚地讓世人知道,原來在1941年他們在哥本哈根的談話中,Bohr其實知道Heisenberg有意研製原子彈。他從丹麥逃離納粹魔掌,到了美國參加「曼克頓」計劃,協助發展原子彈,是否有心與德國競賽,希望先發制人?但是Bohr沒有把寫給Heisenberg的信公開,明顯是心存厚道,亦為了息事寧人。從其他渠道的研究和分析,主要是英國「農莊大宅」的錄音的佐證,德國之所以未能研製出原子彈,還是因為Heisenberg計錯了數,以為需要用以製原子彈的鈾235份量太多,無法從鈾238中及時提鍊得到!可是,Heisenberg仍然差不多成功發動核子反應堆,而反應堆中產生的鈈元素,同樣可以用以製成原子彈!究竟他心中有什麼算盤?目的是否只是一種純科學的研究?仍然耐人尋味!

無論如何,《哥本哈根》一劇因為反複探討科學家的道德責任、核彈的禍害、測不準原理和互補性理論的生活應用、認識學和記憶的關係,以及非直接地指出「愛國不等同愛黨(納粹)」等命題,實已超越辨別歷史真偽的層次,而在人文價值的高度盤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以降,世界隨著個人電腦的面世走進後現代主義,西方戲劇的發展更見得舉步維艱,失去戲劇本體存在的要素—社群性。昔日亞瑟米勒的一個Willy Loman,可以是整個戰後美國夢的寫照。但是當社會自由為尚,各自分化到了極致,一切似乎並無對錯,核心價值蕩然無全,於是,現代戲劇的警鐘也就敲響了。在《哥本哈根》中,Bohr 曾這麼說:
    
「我地將人擺番宇宙中心。係歷史上,我地發現自身不斷被排除,
自我放逐去到萬物嘅邊緣。首先,我地叫自己變成上帝神秘嘅旨意
之中嘅附庸,卑微眾生匍匐係偉大嘅創造殿堂之前。而當我剛剛從
文藝復興個度揾番自我……我地又一次被自己理性嘅結果推埋一邊
……呢個就係傳統力學。」

透過Bohr這些話,Dear Mr. Frayn,,你重新樹立以人為宇宙中心的人文精神,找到了與廣泛觀眾最有關的聯繫。但是,像Bohr一樣,你還得應付愛恩斯坦那句名言:「上帝不會擲骰子的!」的批評!

誠然,《哥本哈根》令人最感動的地方,乃是三個靈魂為了尋找真相的聚會。正如Bohr的太太MargretheHeisenberg所說:「你會更加了解自己!」的確,在劇情終結時,了解自己的不單是Heisenberg一個人,Bohr兩夫婦也同樣獲得啟發。三人最終帶著和解與釋然的心,為倖存的世界而感喟。說到這裡不免想到英語中soul-mate一字,人生中知心難求,當人與人之間得到靈性上的溝通、融和,實在是叫人動容的!

戲劇史上許多偉大的著作,好像莎翁的四大悲劇Hamlet, King Lear, OthelloMacbeth,和上述燴炙人口的《推銷員之死》的主角Willy Loman,都屬虛構,是劇作家筆下人性的典範。如果像《哥本哈根》一樣,以真人真事「入戲」的作品,可能是借古喻今,也可能是反映時弊,不過如果處理不好,雖然借來「巨人的肩膀」,卻有可能帶出反效果!無論如何,以真人真事作為基本原素的戲劇,可以告訴觀眾,戲劇並非風花雪月、言不及義。就以《哥本哈根》帶來的啟發而言,一個人的事跡和他的性格之間,真的可能是性格決定命運:Heisenberg敏捷、熱切、專注,但又難以捉摸,他所以發明「測不準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看來命該如此!Bohr為哥本哈根學派之首,為人誠懇、謙虛、審慎、敦厚。他愛才納士,啟導良材,最受人愛戴。而且,他喜愛悖論,事事周全。由他發明「互補理論」(Complementarity),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有人認為戲劇只屬於感性世界,《哥本哈根》可以證明,正如Bohr的「互補性理論」所指,理性不離感性,量子力學也可以令人感動!再者,《哥本哈根》提醒我們要認識歷史,也要從歷史中學習;有誰能說今天我們的生活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侵華、廣島原爆、反核武等事情無關?今天在香港,又有誰的家中沒有日本電器?有誰不喜歡擁有一部德國製的房車?
導演《哥本哈根》並非容易,因為此劇的「既定環境」是Heisenberg, Bohr Bohr 的妻子Margrethe三個人的鬼魂的對話。既然利用鬼魂「重組案情」,本來就有穿梭時空的便利,可是,這個便利卻又被靈界的環境限制,所以不是寫實。劇中的確有幾場1941Heisenberg去哥本哈根Bohr家中探訪的劇情重現,但劇的大部分是透過三個角色,運用所謂Shared Narrative,即輸流或聯合敍述的方式把故事推進。劇情分三個主要部分:第一部分從歷史角度重組Heisenberg的探訪、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則分別從科學與哲理角度檢視師徒二人的誤會和茅盾。這個「三部曲」,有著Bohr治學的嚴謹和周全,但與傳統劇本的起承轉合就不一樣。我知道你編寫《哥本哈根》的靈感,來自德國投降後,Heisenberg和一批被軟禁在英國的德國核計劃科學家的竊聽錄音。這劇本之所以倚重台詞,與此不無關係,而對演出的影響,就是需要一個「黑盒子」小劇場。我素愛小劇場那種既虛且實的彈性,但此劇場景屬於靈界,劇中1941年部分則屬於回憶,較為寫實,於是演出風格必須從簡,再加上對台詞的倚重,便使人有一種「淨化」的感覺。對於我作為導演,如何把冗長的台詞抽絲剝繭地分析,如何把那隱藏的戲劇行動突顯,整個劇又如何以精練簡潔的視聽舞台語言呈現,就成為導演工作的挑戰和樂趣!

     把《哥本哈根》搬上舞台,我要多謝香港話劇團陳敢權和陳健彬兩位的支持,和以張慧蓮為首的眾劇團團員的鼎力合作。四位長期合作的設計師:李衛民、黃伸强、袁玉英和陳明朗又一次使我覺得合作無間、相得益彰。《哥本哈根》一劇既注重台詞,我幸得白耀燦、潘碧雲和杜施聰三位唸白和演技都相當出色的演員合作,排演的過程如魚得水,每臻佳境。我希望一如劇中人,排這齣劇會加深我們對自己和相互的認識。

     最後,我要多謝的是你, Mr. Frayn。《哥本哈根》於1998年的面世,照耀了二十世紀末的世界劇壇。把此劇介紹給香港的觀眾是我的榮幸。而值得這齣劇的觀眾,是那些尊重歷史、了解人性和熱愛生活的觀眾。我有信心我們的演出,不會令你和我們的觀眾失望!

祝好!

Hardy Tsoi
2010314

於演出場刋
香港話劇團與眾劇團聯合製作
2010年4月2至8日 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首演
2011年2月19至27日  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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